kira龙毛

《山下方舟》#1(中)

默诳:

1.跛足的学者与塔博拉国的国王(中)

故事这下可算是展开一点啦!写得很爽伏笔也埋了一些,还尝试了新的叙述方式总之就超爽der......以及热烈欢迎讨论交流!

漆黑的天幕上是点点繁星,夯土铺成的街道坚实而寒凉,麻衣赤足的学者手扶左侧墙壁踽踽而行,偶或抬首仰望无边夜空。纳玛城的正午与晚间宛如磁石的两极般截然不同:正午时分烈日炎炎,连眼前的空气都会被扑面热意搅动扭曲;待到夜色悄然降临之后,白日里被城北沙漠里那些精怪看管着的冷气便被有意放出,它们将趁着晚间无人在街道上四处游荡,使那些不守规矩的夜游者与鬼祟来此的旅人饱受夜寒的折磨。奶妈讲这故事时每说到最后一句,总是双臂抱胸高高昂首,朝树荫下听得入了神的孩童们作出一副自豪架势:“纳玛城有沙漠里的精怪护着哩,和其他城可不是一个级别的!”那位胖妇人穿着绯红衣袍的身形在他忆起往事时在前方的暗色中隐隐显现,待他注意到这抹身影时,这身影却顿时仆倒在地,化作一堆,歪扭僵硬,失了原形,短矛和着唾液与鲜血从她口里戳出,夜虫的歌声在他耳内重合上艳阳下蚊蝇的嗡鸣。

如今沙雅早已不信民间故事里关于精怪和冷气的传说,尽管与老师一同旅行时他也曾在沙漠边的人们口中听到过许多版本各异却拥有相似核心的传奇和异闻。但老师说过,只要略微了解在这个世界中流动的术脉,就会知道沙漠地区昼夜温差大的真正原因并非精怪显灵,而是为了保护世界外壳坚牢不破的种种方式之一。万物在此皆维持着某种脆弱的均衡,若是均衡破坏,世界的外壳便会破损,那时世界将变得混乱无序,出现各式各样自相矛盾的现象,地区与地区之间会出现重叠,空气里会产生不停摇动的彩虹光晕,你端给友人的瓜果将会由千里之外城市中坐在你对面的人拿起,泉水将从地下流进树梢,羊只将被允许在悬崖断面上行走,天空与地面将要像油漆干裂般片片剥落,剥落之处会成为无光无色的无底黑洞。直到伸出术脉的核心无法承受如此之多的无序与混乱而终于崩坏,一切都在黑暗中湮灭消散、回归虚无。然后神便会让世界回到起始之时,一次又一次,崩坏与重置的历程将永无休止。

老师教导他世界之理时的口气和奶妈说故事时大差不差,他那会儿和听奶妈说故事时一样觉得神奇有趣,基本上也一样是半信不信,只不过因为那是出自老师口中的事情,所以他尽管半信不信,最后还是信了。就算他认为沙漠地区的昼夜温差问题根本犯不着用“世界之理”这么高深的学问来解释,但能够得闻老师的教导也是许多人这辈子梦寐以求的事情。一段时间后他才发现老师回答问题时对所有自己拿不准的地方都会扯上“世界之理”来瞒天过海,对老师的尊敬心顿时降低了不少。这位老师在没碰上重大事件时的表现简直像极了那些满口谎话的江湖术士,而不着调程度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跟老师一起旅行的感受就和带个五岁孩童走亲访友似的,但就算一股子小孩心性,这个七十岁的老头子可是世间仅有的能跟龙愉快谈心的老头子啊。

他原以为自己早已忘记那些不应存于世间的景象:

……喷涌而出的滚滚黄沙、自沙下现形的黢黑巨龙、碧蓝的大眼与眯成一线的瞳孔、泛着水光的鳞甲与干燥燠热的舌头,老师沙哑的声音回响在天地之间,却堪堪盖过巨龙的怒吼。白须白发的老头子倚靠在龙身上,宛如高墙下的一只虫豸,他心跳如鼓、手脚木僵、恐惧得几乎无法向前迈步,然而老师却得意地笑着冲他招手,就像孩童朝玩伴炫耀漂亮的鸟儿。于是他向那里走过去,并平生头一次体会到被龙舌舔舐的触感:如同被不会灼人的烈火包裹,干燥的舌面像极了未经鞣制的皮革,舌尖与舌底有着微妙的啫喱质感,他不由得想起那些雕花杯子里颤悠悠的奶冻,可惜巨龙的舌底没办法点缀上糖粒与时令水果。

……夜间寒风吹起老师的衣袍,也将漫漫沙尘卷起,掩住了天穹上的耀眼繁星。可眼前深潭之底的点点星辰依旧放出微细而明亮的光芒,他伸手掬水,潭底星辰却未被涟漪扭曲。小小的歌拉珊们从潭壁洞穴中探出脑袋,围绕着他伸进水里的手指游荡旋舞,星子随它们的舞蹈回转跃动,在漆黑的潭底划出一条条银白的圆周。老师低声唱起他听不懂的歌谣,简单的几个音节反复出现,末尾的长音恰切应上星轨亮起的频率,歌拉珊尖细的嗡鸣与老师低哑的嗓音交相融合,在狭窄的岩隙中激起无数回响。简洁的字符构成繁复的曲调,回声与嗡鸣修饰了嘶哑的喉音,天上星辰遭黄沙遮盖,幽深的潭底却亮起道道如梦似幻的轨迹。

……攀援植物布满半颓的石墙,荒废的庭院里古树成林,树根之间流淌着浑黄的浊水。林中静立数尊石像,却并非一般官宦人家会喜爱的造型。几人高的巨蟒紧紧缠绕着美貌少女,无数细小的毒蛇正钻入她的耳孔与嘴唇,少女的表情因极度痛苦而扭曲,饱满的乳房受蛇身压迫朝手臂处鼓起,一只猿爪粗厚的尖端嵌进那片细嫩的肌肤;与猛狮苦斗的战士遍体鳞伤、肚破肠流,几只秃鹫从空中扑下,啄食着战士流出的内脏。然而战士虽受无边苦痛,眼中火焰却仍是炯炯不熄,只见他平举投枪、眼望狮颈,像是想要继续与其奋勇搏斗、至死方休……他只想转开眼睛不去看这可怖雕像,老师却叫他一定要好好看着,这些雕像并非出于某一贵族的恶趣味才被造成,而是记载着这片大陆悠久历史的无字之书。美貌少女意指七百年前曾兴盛一时的高墨达国,巨蟒则是洛斯达姆国主神的图腾,众蛇分食美貌少女的雕像象征着高墨达国兴盛未久即被洛斯达姆率其麾下诸侯攻破,猿爪指代渡海而来的依托昂人,他们曾协助洛斯达姆拿下了高墨达的王都;战士与猛狮分别指向阿托沙和亚契尼德,阿托沙与亚契尼德交恶多年,大小战役不计其数、两国人民相互仇恨、彼此残杀却始终无法改变胶着的战局。直到秃鹫自空扑下、撕咬战士的肚肠;也就是西南游牧民族进犯阿托沙的重要城镇,使阿托沙内忧外患、元气大伤,这才被亚契尼德出兵消灭……

原本恶毒可怖的雕像被老师的解读赋予了许多大不相同的意义,起先他还感到恐惧,但假以时日后他便能够平心静气走进石像群中,观摩雕像的情态、默背老师教给他的历史知识、静静思考这片大陆三千年来的种种经历。有时老师亦会随他漫步于古树林中,教授他史学与兵法的理论、察人与用人的诀窍,但最常向他提起的往往是和平的可贵与爱的美好。“这片大陆已饱受战火的荼毒,人民之间的仇恨也如葡萄酒般随时光流淌发酵,愈久愈浓。它需要的再不是漫长的战争,而是一段时间的和平,仇恨将被悠久的平和时日冲淡,人民也能够休养生息几代。否则世界的外壳迟早又将裂开,已历经的时间又会从头开始。”老师抚摸着雕像陷入深思,流水带着落叶流过开裂的石制底座,也漫过老师布满皱纹的脚背。“若能以我一人之命,换得这片大陆百年和平,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做这个交易……可惜我老了,老了!他们不稀罕我这条命!”深重的无奈感从老师身上弥漫而出,一时间竟分不出老师布满皱纹的侧脸与百年石像之间的差异。

“沙雅啊,你得去爱才行,仇恨是带不来和平的,但爱可以。总得有人率先去爱;总得有人率先去宽容;总得有人率先去接纳……我希望你能够成为这样的人。你是生来承光的,可若是被仇恨的雾气遮蔽住了,你的光芒又如何能照亮他人?”老师最后总会看着他的眼睛这么说上一句,暗沉的天色下雕像沉默不语、树枝未曾摇动,流水自顾潺潺,而他回望过去,与雕像、古树、流水般一言不发。漫长的对视之后,老师会先转头离去,伴着一声悠长的叹息。这声叹息十年间每每回响在他的心头,激起他同样深重的悔意。

等到老师不在了以后,沙雅才发现自己有多想念这个不着调的老头子。事实上,等到沙雅明白自己到底多在乎那些人的时候,他们却都不在了。

他原以为自己早已忘却过去的一切,可回想起来仍旧记忆犹新:曾见过的景象、曾了解过的知识、曾听过的歌谣、曾遇过的人们…….以及老师曾对他说过的那些话语。有些时候他竟不知哪方才是现实:是波涛汹涌的过去时光?抑或是一潭死水般的这十年?过去有声有色,每到孤寂夜晚便在他身上静静蔓延,勾起他的念想、挑拨他的悔意,令他久久不得安眠。十年来他从未安心沉睡,只恐隔墙有耳听取他的梦呓,而过去时光便在无眠深夜悄然袭来,有若腥咸潮水将他全身裹挟。或许可以说这是他该得的报应,然而他有时也暗暗感谢不自觉间回放的那些记忆,在有如黑白映像般的十年间,唯有它们能在他眼前迸发出耀眼的光彩。

冷风开始呼啸,卷起街路上的沙尘,掩住了黑缎底上闪耀的颗颗钻石。跛足遇上凉风毫不意外地痛了起来,任谁也知道,夜间的寒气对被摧毁的关节可是毫无益处。可不管怎样,沙雅今晚都不可能老老实实地待在他那间堆满书卷的屋子里头,这或许符合那位王室学者的性格,却无论如何也不是这位黑发青年的做派。他必须趁早想点办法,因为注定的屠杀顶多一周后便会降临在加迪斯城的住民们身上,他虽对那些半野蛮人没有太多好感,但他更讨厌再次目睹一堆堆焦黑瓦砾、一滩滩失形血肉;再次耳闻一声声凄厉悲呼、一阵阵蚊蝇嗡鸣。国王已决意要推行他的征服伟业,这时不知好歹地上前劝阻即便对“国王的老师”来讲也是桩相当危险的愚行,即便国王顾着自己老师的面子暂时按兵不动——即便如此想必也不可能会持续太久——可待到他再次出兵的时候估摸着就不是沙雅能劝得动的了。国王进攻加迪斯城的目的便是为了将两城连为一个彼此照应的互供系统,而若是要连成互供系统,人口问题也的确是个大问题。这种情况下取走所需人力后对败战之城加以清理毫无疑问是最快捷有效且能根绝后患的好方法,更何况那帮军士腰间的弯刀肯定早就等不及啜饮新鲜滚热的人血了。国王都已经对他照顾到了如此地步,如果再提出一堆这事那事只会被当作不识好歹也不知感恩的懦夫。

拯救虽比破坏艰辛百倍,但他必须义不容辞地去拯救、去帮助、去教育、去热爱他双手可触、双眼可见的所有人民,无论是敌是友、不管是善是恶……他理应如此去做,因为这正是他的老师最为重要的核心教导:爱你朋友的同时也要去爱你的敌人;爱你的邻居是没错儿,但对与你素不相识的陌生旅人你也要像爱邻居一样爱他。大家都是这个世界的子民,无论高矮胖瘦语言习性皆由同一术脉哺育而成,这本身就是一种可遇不可求的缘分,既然人生在世就应当珍惜这种缘分。若你全身心地去爱这个世界,那任什么都无力对你造成伤害,甚至连死亡也会变得不再可怖,因为爱的力量甚至可以征服人人注定的死亡。老师带着这股信念欣然赴死,结果残破的尸身日夜挂在城头上遭民众唾弃、挨野鸟啄食,直至化为白骨被扔进莽莽大漠,这一过程他从头至尾亲自目睹,任场景如何惨烈也从未掉转过自己的眼睛。

他明白自己的老师长久以来一直在找寻迎来死亡的场所,为信念殉身对这个耄耋之年的老头子来说当然是比老病而亡更为理想的归宿,过去他搞不懂老师的想法,现在却冷不防恍然大悟。

提拉的府邸已近在咫尺,他凝视着墙壁上新添的图腾与装饰。原本乌檀色的外墙被艳俗的紫红覆盖,屋檐上装饰的十七灵兽也被敲掉融成了金块,骑骆驼的战神在紫红底子上跃动,大门上的刀痕饰以暗绿的珐琅,俨然成了装饰图案的一部分。没人知道乌木大门上暗绿的藤蔓与金色的花朵中到底藏着多少道刀痕与矛印,除了闭着眼睛都能背出它们位置的沙雅。

 

城破之时院外杀声震天,弯刀砍进木门的声音即便在一片混乱中也显得分外刺耳。母亲摘下身上所有饰品塞进莎娜怀中,父亲交给他青铜铸就的剑柄。莎娜凌乱的黑发、母亲红地银纹的长指甲、父亲镇定的眼神、快要哭出来的胖奶妈。院中正值花开时节,马拉树艳红的花朵衬着无云晴空,两个玩伴踏着一地红花而来,女孩一头飘逸长发,男孩的身量与他齐高。他用短剑割下莎娜的长发,得到母亲一个赞许的微笑。钝器撞击木门的声音响起时,他与莎娜正走进黑冷的地道,父亲握紧佩剑向门前走去的背影在艳阳之下成了一个模糊的轮廓,母亲整理好衣装,把匕首对准自己的喉咙,血水流在洁白的石地上。他捂住莎娜的眼睛,拉着她拼命快跑,耳边满是刀剑相击的声音、蛮族的高呼与人们的惨叫。怀中的首饰发出清脆的响声,女孩温热的泪水濡湿了他的手掌,他紧握剑柄,摸着地道的石壁向前寻路。

待他俩从城外枯井中钻出时,一心以为已逃离生天。莎娜泪湿的小脸总算不再扭得像团抹布了,她仰起脑袋看看他,甚至朝他露出了几丝笑容。曾长至腰间的黑发现只剩下肩膀上的部分,他不禁有点为她感到可惜,正当他伸出手去打算摸摸她脑袋时——

她的肚腹上生出了染血的刀刃。

黑发散落在沙尘之中,首饰掉在地上的声音像被风吹坏的银铃,一只满是伤疤的巨手扑猎般将其大把捞起。有谁正尖叫着,裂帛般的噪声撕破沉重的空气,用莎娜雀儿般的嗓子。枯井旁长着几株梭梭草,好像快要开花了?他竭力扳正沉重的脑袋想去看莎娜的情况,却只堪堪看到一片无云晴空,太阳在逐渐失焦的视野中像个灼人的亮点,蔚蓝的天幕上全是晃动的黑晕与白影,夹杂着沙子的硬土被晒得滚烫,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正躺在烤炉的铁板上,余光里一双孩童的小脚鬼魅般移后几步,有片寒光瞬时间失了影踪。他想抬起手来寻觅短剑,手臂却变得像千斤巨石似的不听使唤,天气虽热他却觉得自己如堕冰窟,寒意与眩晕感若被风吹起的林火般向他大肆袭来。他好不容易挣扎着支起身子朝剑落下的地方扑去,滑溜溜的东西在他抓上武器时从腹部滑到了大腿根,梭梭草上唰地降下一阵红雨,剑柄的握感像是水井长满青苔的内壁,半抹新绿自眼前晃过,短剑却未曾与被划开的手臂分离。一只皮靴抬起,踢了血泊中的女孩,她叫了又叫,声音刺耳。高高举起的弯刀,在烈日下一闪。短剑将正对女孩的这一击堪堪格开,手臂酸软剧痛、麻不可当,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若真若幻的当啷声,他握紧剑柄做好再次挡格的准备,却只看见五根赤红黏腻的手指。有人大声怒吼,唾液和着食物残屑一同喷出,沾在虬结肮脏的络腮胡上。染血的刀刃刺过来,有双狼一样的绿眼睛狠瞪着他,眼屎盖住了眼角的嫩肉,他清楚地看见了那人眼底的细血丝。
母亲的首饰在莎娜的怀里响着,叮当,叮当,叮当。精工细作的首饰在眼前汉子的腰间响着,当啷,当啷,当啷。母亲的首饰在地下的沙尘里尖叫着,拼力呼唤他的名字,那个他再也记不得了的名字。红宝石与祖母绿、珍珠与贝母、黄玉与银、乌木与金……镶满花朵的臂环尖叫着;小巧的蛇形耳夹尖叫着;嵌有七宝的戒指尖叫着;红地银纹的辫饰尖叫着,它们正呼唤着谁的名字,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个他始终没有办法想起的名字。

尖叫声划伤他的肩膀、削去他胳膊上的皮肉、戳刺他的额头,他的眼前一片令人眩晕的赤红,暗色正迅速侵蚀他有限的视野。风声渐强,最终如吹哨般响遍天地之间,天空顿时暗了下来,正午时分的日光失去了灼烫的热度。风儿有着女孩般的音色,高细而甜美。孩童的声音高叫着他听不懂的语句,那个狼眼睛的汉子回以野兽般满载怒气的吼声。风抚摸着他的脸颊,一如莎娜纤手的轻抚,风引导着他的双手,短剑虽仍在地,更为锐利的剑刃却已刺进结实的小腹。但不够,不够,对方还能动…那人猛揪他的头发,黑发带着血肉团团飘起;那人狠戳他的眼睛,风继续低哑地念叨着谁的名字。风对他说:要更深,更深……他便用力扭转无色的剑柄,不管不顾地尽全身之力刺进谁的身体,他不停扭转、搅动、猛划,一个地方搅烂了就换个地方,尖叫与尖叫混成震耳的一团。教官传授给他的剑法在这一刻被悉数忘却,他只一个劲儿地猛划、戳刺、搅动,刺不进去就用手撕开,坚硬难撕的话何妨用上更为坚实的牙齿?风在他眼里也幻化成无数细巧的利刃,划开对方的肚腹、刺入深邃的眼窝……直到柔嫩的内脏流在地上,直到对方倒在沙尘之中。

……他竭力爬上前去,只看见了莎娜无神的眼瞳。她的身体仍在和犯热病似的抽动痉挛,苍蝇却早已停在了她的眼珠上。他一遍又一遍挥手赶开苍蝇,撕下衣服堵住她肚子上的伤口,布料太少了,血浸透布料后依旧不停向外喷涌,于是他干脆把整件外袍脱下去堵她的伤口;苍蝇太多了,他刚赶开一只,就有十几只停在她惨白粘腻的皮肤上,血不停不停往下流着,无论怎么也止不住,一个小姑娘的身体里哪来这么多血啊……风住了,漫天漫地洒满耀目的日光。他半梦半醒之间听见远处传来隐约蹄声,可他早已不在乎这些。他得堵上莎娜肚子上的小伤,然后带上她一起逃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有谁在用听不懂的语句跟他说些什么,一只孩童的手将他的手从莎娜身上拉开。

寒光一闪,那只孩童的手里提着莎娜的脑袋,好像提着一罐蜜酒或是一轮奶酪那样习惯……

他怀里抱着莎娜的脑袋,参差不齐的黑发上满是沙尘和凝结了的血块……

苍蝇在莎娜的身体上来去飞舞,就像雷雨天时四处游荡的乌云……

那只孩童的手将淌着血的刀刃收进鞘内,血从刀柄上不住往下滴……

莎娜的血液渐渐被沙尘吸收,她看起来好小,简直像是个被撕碎了的布枕头……

他死命握紧剑柄,不顾一切地朝前扑去……

当、砰、嗙。短剑与弯刀相击的瞬间,金石之声在燥热的空气中响遍。

左上方,劈砍,横剑挡住;右下的刺击,可以向后闪避。

这男孩虽精壮结实,但绝对比不上成人挥刀时的气力。

他定要撕开这男孩的肚腹,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五脏六腑流在沙地上被烈日灼烤得滋滋作响。

对方的弯刀在交战中未曾触及他的身体,他的衣衫却已被浸得透湿,在干热的空气里他只感到寒意入骨,武器交击时的震动让他疼痛欲呕,鲜血像毒蛇般顺着腿钻进他的鞋子,又如雨水般洒下他的手臂。腹部的裂口仍没有愈合的迹象,托读书所赐他也明白从那里面流出来的到底是什么。既然已无回头路可走,至少也请在最后给他个带仇家共同上路的机会,他边吊着股劲儿拼力进击边颠三倒四地请求神明发发慈悲聆听他的愿望,到头来却还是过早地眼前一黑。他看着自己的鲜血浮起地上的沙尘,然后暗色便侵蚀了他的视野。

耳边风声再起,漫天黄沙挡住了日光。高大的身形与孩童的身姿重叠,老者的声音沙哑温和,却带着比架在颈上那片刀刃百十倍锋锐的寒意。孩童的声音问得急切,平静的调子里竟有着不符这个年纪的迷茫与忧惧。老者如教导自己学生般耐心答了,弯刀便径自收入鞘里,满布皱纹的手指夸奖般抚摸孩童的脑袋、梳开沙色发丝间的血块,一双眼睛没再看老者,却往他的方向直直望了过来。

那真是双好看的绿眼睛:像清浅的池水;像马拉树的嫩芽;像母亲节日里穿的织花丝袍;像……

他的意识在被人托起时瞬间断离,耳边只余风声不止,眼前只留一抹新绿。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明白莎娜到底在叫些什么。

她一直呼唤着她哥哥的名字。

可是他再也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了。

“老师……您说我怎么才能去爱呢?”
泄气的言语不由得自口中滑脱,未及传出便被他拼力否定,话语如气泡般在半空消散,他却清清楚楚听见了气泡破碎时的巨大响声。这响声曾无数次在他耳际回荡,让他压下不当的执念,照着应往的道路尽好自己的责任;却也曾一次次让他明白,自己从就没有太多的选择,自己的人生并不只是自己的人生。
跛足的学者轻抚提拉府的木门,心中默数一道道被花饰掩起的刀痕。漫天星斗静静俯视着他,夜虫的鸣声伴他起步前行。

注释:

沙雅:Shaya

莎娜:Sha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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